茅盾文学奖《繁花》(2015年第9期)
西土瓦 / 文
这次书展,竟然又是一个不设“开幕式”的书展。
说实话,若我作“开幕式”策划,一定请来《繁花》的作者金宇澄。因为这位荣获本届茅盾文学奖的人,是阿拉上海“老克勒”。去年书展《繁花》已经大红大紫,今年获奖更是畅销书展。
金宇澄今年60岁,是《上海文学》的编辑。一时技痒,在某上海人集聚的网络上写起了小说。这就是《繁花》的开始。写得好看,上海人直呼老爷叔写下去。今朝看了,明早还想看。特别是,写网络小说,一反纸质出版的常规,当下就有读者反应。老爷叔于是就激动了,象打了鸡血,每天写一段。33万字初稿,五个月,完成了。
《繁花》也确实好看。在他的笔下,上海“老底子”的事体,一件件、一桩桩,噱头连噱头,故事套故事,一会儿六七十年代,一会儿是八九十年代,旧日情景历历在目,让人回味,有“米道”!
其实他讲的仿佛就是我们小时候隔壁人家的事体,家长里短,小市民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子过来的。一连串的市井人物,一连串的生活片段,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,写出来,勾出我们心中的场景,有声音、有影像、有温度,点点滴滴涌上心头。
他的写法是细细密密,像是唠家常,但读得下去。你一句,我一句,总是引出悬念,让人十分想知道“后来究竟会怎样”。如写汪小姐与宏庆这对夫妻就是。“汪小姐说,我这种枯燥生活,还有啥味道。宏庆说,又来了。汪小姐说,讲起来,我有小囡,等于白板。宏庆不耐烦地说,已经跟我娘讲了,小囡,可以搬回来住。汪小姐说,算了吧,还会亲吧,我预备再养一个。宏庆说,不可能的。汪小姐说,我要养。宏庆说,如果超生,我开除公职。汪小姐说,结婚到现在,别人只想轧姘头,我只想养小囡。宏庆打断说,乡下表舅,要我去踏青,一道去散散心吧。”
这一段,女的“作”,男的“温”,跃然纸上。上海人看这段,心里哑然,上海夫妻,大多这样。但“你一句、我一句”,却没有就此散漫开去,而是引出了一段“两男两女”乡下去散心差点“闯穷祸”的故事。光这一段,叫看的人停不下来,想知道后面“穷祸”会闯得怎样……
同样是人性,他“不补救”,任其自然地呈现其复杂性,自私、狡黠、小气、虚荣乃至恶毒,都有。但更多流露的是人性美的一面。如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沪生,与工人家庭出身的小毛的友情就是。书中有一段写小毛过生日,这是小毛平生过的第一个生日,竟是沪生偷偷准备的。百忙中的沪生爸妈、清高无比的邻居女友,居然都参与了。书中几位男女主人翁的心地,究竟是善良的。
生活美的一面,也俯拾皆是。
写钢琴:“钢琴有心跳,不算家具,但有四只脚。房间里,镜子虚虚实实,钢琴是灵魂。尤其立式高背琴,低调,偏安一隅,更见涵养,无论靠窗还是近门,黑,栗色,还是白颜色,同样吸引视线。于男人面前,钢琴是女人,女人面前,又变男人。老人弹琴,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,已是回忆……对于蓓蒂,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。蓓蒂的钢琴,苍黑颜色,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,稳重,沧桑,旧缎子一样的暗光,心里不愿意,还是让蓓蒂摸索……现在,钢琴的位置上,只剩一块空白墙壁,地板留下四条拖痕……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。地板上四条伤口,深深蹄印,已无法愈合。”
写苏州沧浪亭:“凌晨三点,四人来到一片水塘面前,水中有弯曲石栈道,通向一幢灰黑旧门楼……天色虽暗,眼前一泓白水,隐现微亮。阿宝说,此地好像来过。沪生说,风景蛮好,这是啥地方。几个人走到门楼前面,白地黑字匾,沧浪亭三字……面对两扇黑漆大门,足下水光,一水沦涟,想起弹词名家,‘沧浪钓徒’马如飞……四人不响,坐于石栏上,云舒风静,晓空时现月辉,讲讲谈谈,妙绪环生。”
无怪乎,他在网络上写一段,想一夜,再写一段,像是烂泥萝卜揩一段,吃一段,随意而为。其实不然,不然你我上海人,差不多都生活在这个时代,怎么就写不出。他是底子好、功夫深,主要反映在这样几个方面:一是口语化沪语普通话,句子短,直白不隐晦。而且,遍地都是我们熟悉的物什,如“淮国旧”“三钿不值两钿”“明当明”“不响”“真是十三点”“笃定”“立壁角”……阅读最重要的是轻松,工作、课余,痛苦阅读不受欢迎。阅读《繁花》,是一种放松。二是海派文化底蕴扎实,随时随地,渗透出上海生活场景的?息。海纳百川,且雅且俗,入木三分,活灵活现。三是吸引人。过去说书人讲《西厢》,红娘下一级楼梯,可以讲半天。《繁花》看是絮絮叨叨,大段文字不分行,只用逗号、句号,其实是一句接一句“且看下回”,看到一半会放下书大笑(上海人特解个中滋味),接着再看。文体上与《九尾龟》等章回言情小说的中式叙事比较相像。
还有,作者也真是多才多艺,《繁花》配图为金宇澄所绘。如有一张是两个小囡在屋顶上的图,文字是:“阿宝十岁,邻居蓓蒂六岁。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,瓦片温热,眼里是半个卢湾区,前面香山路,东面复兴公园,东面偏北,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,西面后方,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,三十年代俄侨建立……”连封面上的“繁花”两字也是金先生的书法。
据说王家卫也觉得《繁花》好,要拍《繁花》。王还说:“《繁花》对我来说就是上海的清明上河图。补充了60年代到90年代这个城市的发展,它解密了,它是一个词典,所以这个电影其实代表了上海的精气神。不但只是面子,也是它的里子。”他还说:“并不是单单拍给上海观众看的,这部电影是作为一个词典,让全世界了解上海这个城市,这里的人、这里的文化。”这也让人有几分期待,更多的则是担心他拍不出味道来。不如不拍。
这次书展,还有其他几位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书:格非的《江南三部曲》、王蒙的《这边风景》、李佩甫的《生命册》以及苏童的《黄雀记》,个人各味,自己选看吧。只是作为上海人,不但认为金先生为海派文化争了口气,而且《繁花》确实好看,所以谈些感受而已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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